【原随云X方思明】问初心
【警告】参见第一章！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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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五
两年之后，金陵，玲珑坊。
夜色如一块巨大的幕布般铺满了天空，华灯一盏接一盏点起，纵博相竟，荧煌明列，映亮了千门万户，雕楼朱阁。玲珑坊乃金陵城最大的烟花之地，每到此时，最为热闹。交错纵横的街道上，行人如织，语笑嫣然，三教九流，不一而足。衣着光鲜的世家公子执扇携手游目四顾，一脸故作深沉的表情，实则内心雀跃，瞧什么都好奇；满头珠翠的歌女自楼上半掩的窗内探出半张脸来，垂眼打量，悄悄朝那中意之人的头顶上丢下一方丝帕。贩夫走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插来去，挑着货担吆喝生意，小孩子们嬉笑着奔跑玩闹，一个不慎险些撞上，引起一连串带着脏字的咒骂。
整个坊内最受欢迎的去处，乃是前年才新开张的俟云楼。这俟云楼里的姑娘小倌们个顶个地好看，哪怕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，相貌都能抵得过许多其它楼子里的头牌。除此之外，楼中供应的酒菜也是一绝，尤其是酒，传闻其中有一种乃是老板亲自酿制的，名曰“冬去春来”。此酒入口初苦涩，后甘香，回味尤为醇厚。曾有几位走南闯北、颇富名声的酒中大家无意间来此尝了一回，当即拜服，本打算只在金陵盘桓三日，结果为了那酒，愣是在俟云楼里拖了月余。
如此俟云楼声名大振，虽然才新开张，却很快便与坊内另外两座久有资历的青楼点香阁、怡红院呈三足鼎立之势。不过三家楼子各有各的特色，偏好的客人也颇为不同，彼此间合作多过竞争，故而迄今为止，一直相安无事。
然而灯光愈亮，灯下愈黑。距离光鲜热闹的主路仅仅半条街，便是漆黑安静的暗巷。大多数青楼妓馆的后门都开向这里，若有什么背后见不得光的事，也往往在这里发生解决。
此刻大多数楼子都忙着前门的生意，后面则闭门锁户，关得严严实实的。一片寂静之中，忽然“哒哒哒哒”传来疾跑的脚步声。一道瘦瘦小小的人影自黑暗中窜出，一路跌跌撞撞，上气不接下气，却仍旧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拼命逃跑。
这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，一身衣衫陈旧破蔽，一只脚上还穿着鞋，另一只脚上的却不翼而飞。她一边跑，一边不断朝两边看，似乎盼着哪家的后门能打开一条小缝，容她暂时躲避。
然而这一条街上，满满当当大大小小全是青楼，无论她进了哪一扇门去，又与她逃出来那地方有何分别呢？不过是才离虎窝，又入狼穴罢了。
身后喧哗渐起，十几名彪形大汉举着火把，持着棍棒追了上来。他们脚程远比这丢了一只鞋的小丫头快，前一刻还只能看到夜幕中影影绰绰的身影，下一刻就几乎追到了跟前。
少女跑得更急，黑暗之中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一滑，整个人一头栽倒，朝前滚了好几圈。衣衫被撕得更破，膝盖手肘都被地上的石子磨出了血，脚踝也似乎扭伤了。她心中又急又怕，顾不着疼，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。忽然听一声鞋底踩踏地面的轻响，少女一瞥眼，发觉自己手边不远处，青石铺就的路面上，多出了一双小小的绣鞋。
光线实在太暗，瞧不出那双绣鞋是什么颜色的，却能瞧见上面钩织花纹的金线在隐约反光。除此之外，两只鞋的鞋尖上，更分别镶了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，浑圆剔透，明润无瑕。少女在楼子里时，也偶尔见过贵人们的衣着，知道莫说那明珠，单是用来绣花的金线就已经无比昂贵，哪怕只有一小段，都足以抵值她整个人的身价。
沿着绣鞋往上看，则是一套小小的缎面短袄配着镶了同样金线的马面裙，还有一条镶白狐毛的披风。穿着这身华贵衣裙的小丫头瞧着不过三四岁，头上扎着两个浑圆的髻，一张小脸圆润粉嫩，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瞧出几近透明的白。
小丫头低头望着她，随即缓缓蹲了下来，语带担心地问道：“小姐姐，你没事吧？”
少女正待回答，身后火光一亮，那十几名彪形大汉追了过来，将她们团团围住。那些大汉本要上前动手，却因为瞧见那小丫头一身装束华贵异常，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小姐，怕不小心冲撞人家，便迟疑了片刻。
这时少女已经艰难地爬了起来，她知道自己脚踝受伤，此番再无逃脱的机会，便轻轻拍了拍那小丫头，低声道：“姐姐没事，这里不安全，你还是快点回家吧。”
哪知道小丫头岿然不动，只睁着一双眼睛好奇地问：“他们为什么追你？”
少女见她年纪幼小，觉着若与她详细分说，她未必听得明白，便简略道：“我被人贩子逮住，卖到他们手上。家中爹爹妈妈还在等着，我要回家去。”
小丫头长长地“噢”了一声，随即指了指那一圈大汉道：“那他们都是坏人了？”
少女重重点头，纵使明知反抗不得，嘴上出出气也好：“对！他们都是大大的坏人！”
大汉们闻听此言，不由得也有些恼火，明知自己干得是些伤天害理的事儿，也不喜欢听旁人指着自己鼻子骂。其中一名领头儿的上前，威胁般挥了挥棒子，道：“小丫头快滚开，别在这儿挡爷爷的道儿！现在是瞧你这一身穿得好，不敢动你。再多嘴，咱们就这么把你脖子一拎，套进个麻袋，直接拐进楼子里卖了，纵使你爹是天王老子，你妈是王母娘娘，这辈子也甭想再找得到！”
小丫头眼看那棒子几乎挥到了眼前，却似乎半点不怕，只恨恨瞪了那汉子一眼，道：“我爷爷才没你这么凶！”随即忽然扬声叫起来，“丁哥哥！救命啊！有坏人！！！”
她叫得又委屈又可怜，仿佛受了多大欺负似的，到最后居然还呜呜地大哭起来。那大汉反倒吓了一跳，心道：我不过说了两句狠话，可还没把你怎么样啊！他正要上前赶快将那少女拽走，少惹这莫名其妙的小丫头，忽地眼前白影一晃，那掩面嚎啕的小丫头身后，多出一个沉默不语的青年来。
大汉一看这青年身手，便直觉要糟，连忙放低了身子，握紧手中棍棒，朝一众同伙直打眼色：点子扎手，随时准备逃走！
那青年扫了他们一眼，却仿佛当他们根本不存在，只低下头，伸手在小丫头头顶敲了敲：“……行了行了，仔细别伤着嗓子。我来救命了。”
小丫头被敲得一抖，哭声顿止，两只掩面的手转而遮住自己脑袋，一张脸上半点泪痕没有，反而满是幽怨：“别敲！再敲就敲傻了！”
青年道：“本来就傻，也不是我敲的。好端端地怎么又管起闲事了？”
小丫头噘嘴：“……就，遇上了呗。丁哥哥，你帮不帮我？”
青年无奈道：“帮帮帮，既然是小小姐开了尊口，小的哪里敢不帮？可你再这样，你阿爹就得把这条街上开寮子的全给得罪透了。”
小丫头连忙争辩道：“我才没有给阿爹添乱！丁哥哥，你看看，这个小姐姐好漂亮的！要是让别的楼子把她收走，岂不是要抢走好多客人？我分明是帮阿爹，给阿爹的生意减少几个对手呀！——而且，只要今天的事情不让旁人知道不就可以了？”
这青年自然是丁枫，他听得一阵无语，又万分疑惑：这丫头这两年被方阁主带在身边，偶尔去无争山庄看爷爷。平时都保护得好好的，从不让她接触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，她究竟哪儿学来的那么多古灵精怪的心思？还想着怎么帮自家阿爹抢生意？而且“不让旁人知道”……这话听起来，居然还有三分狠劲。
但若联想到她的另一位生身父亲是谁，这个性子又不算很奇怪了。
丁枫想到这里，忽觉心下一酸，又立刻强抑住，清了清嗓子，换了副笑容：“好罢，那咱们就……不、让、旁、人、知、道。”
***
方思明接到消息前来迎接时，见到几个蝙蝠岛的门人一人扛着一名大汉，正施展轻功越墙而去。那几名大汉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，被人以极不舒服的姿势扛着，却都一动不动。
丁枫一只手抱着小团子，站在一处矮墙下等他，身后还跟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。
方思明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，当下也不多问，只对丁枫点点头道：“回来了？”
丁枫道：“是。老爷子本来还舍不得放小小姐走，想在庄子里多留些时日。还是小小姐哭着说想阿爹了，这才能及时赶得回来。”
方思明脸上挂了几丝欣慰的笑，道：“老人家疼孙女得紧。有这样的爷爷，也是团子的福分。”
丁枫也笑道：“谁说不是呢？那天把小小姐送上马车时，老爷子也简直快哭出来了，搞得我现在都觉得特别对不起他，好像什么抢夺他心肝宝贝的恶棍似的。诶，真是……”丁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，随即神色正经几分，“那么方阁主，小小姐这就平安交给您了。”
方思明接过女儿抱在怀里，道：“辛苦了。今日已晚，你也早些回去罢。”他停一停，目光转向那一直站在一边，神色有些畏缩的少女，“对了，这小姑娘——”
丁枫笑道：“小小姐下令了，这小姑娘家里还有爹爹妈妈，要帮着把她送回家。我这就去办。”
方思明长叹一声，忍不住也敲了敲团子的脑袋：“看，你可真是爱管闲事，又给丁哥哥添麻烦了。”
团子捂着脑袋，又摆出一脸委屈：“可是爷爷说啦，要多做善事。善事做得多了，福泽积得厚了……”她下一句话忽然换了个腔调，小女孩细细的嗓音，说得又软又甜，“老天爷一高兴，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就能平平安安回来了。”
虽然明知女儿早学会了见人说人话，见鬼说鬼话，这句话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，方思明还是忍不住眼圈一红，半晌，几乎是哽咽着道：“好，听你的。咱们多做善事，说不定……”下一句话，他接不下去。脑中不由自主想起两年前那个傍晚。
——那天，原随云坠落入海，没有上来。
***
……虽然知道会很破坏悲伤沉重的气氛，但我还是想说：
放心，原总只是摔得更残了，所以偷偷做复健去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