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随云X方思明】水月镜花

(原总在作死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回。)

另: 前文链接  (一)      (二)      (三)     (四)



(五)

 

方思明做梦了。

 

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。

 

因为这是他亲手织造的梦境。

 

云梦门派的引梦术精妙无比,即便学到的只算是皮毛,却也足够让他将梦境造得精美绝伦、以假乱真。

 

——不,他宁愿梦里的那些才是真实的。

 

没有沾染满身的鲜血与命债,也没有被当做可随时抛弃的棋子。

 

有归家时举灯相待的亲人,有行路时共赴恩仇的好友。

 

一切都是清清白白、干干净净的。

 

他愿意一辈子沉溺其中。

 

洛镇的阳光永远都是明亮的、跃动的。薄薄的金色洒落在屋顶的青瓦上,路中央的石板上,还有街边过往行人的脸上,映得一切都那么明媚与灿烂。

 

这真是个美丽的镇子。

 

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因这美丽而露出半点笑意。他们的身体削瘦,面目枯黄,眼睛里也充满了空洞与茫然,像一头头绝望待死的野兽。

 

百年不遇的大旱摧毁了这里的居民生而为人的一半,激发出了为兽的另一半。易子而食,析骸而炊,这样的行为频频发生,他们却只是心照不宣,视而不见。

 

姓吴的夫妇俩领着自己刚学会走路的幼子,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,急切地寻觅着。将那孩子卖出去,或许就能换得足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的银钱。

 

有人指责道:“你真是疯了!亲生的孩子,年纪还这么小,怎么舍得哟!”

 

那男人脸色突变,怒道:“你胡说八道!这个怪物可不是我亲生的!”

 

——呵,怪物。

 

——真的是怪物。

 

他身边的孩子脸色苍白,孱弱瘦小,一岁多点儿看起来还不如别人家七八个月的孩子大。他拽着母亲的袖子,安安静静的,一点儿声音也没出。

 

从小到大,方思明曾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场景,听过这段对话。

 

那时候他年纪还小,尚不能记事。但被人在耳边详细描述了无数遍,便渐渐地勾勒出了每个细节,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在梦里重现。

 

他喜欢这个梦。

 

他知道,接下来自己的命运就会发生绝大的转折。他会遇见那个给予他第二次生命,从此之后魂牵梦萦,心系一生的人。

 

方思明紧张地等待着,他听见粼粼的车马声由远至近。

 

近了,更近了。

 

那个人就要来了。

 

他要来接他了。

 

……然而,这一次似乎变得有些不同。

 

不知从何处,飘来了琴歌之声。琴音铮铮,伴随着男子清越声音吟唱道:“有人在梦,吾欲往之。蝶魂已去,枯桐引之。烂柯虚寄,桃源无路。玉山倾倒,朱颜摧颓。生者有尽,死者难追。此为顺者,云何不随?”

 

这琴歌反复吟唱,曲调古雅,又蕴浩荡之气,让人一听之下,只如居于九天云端,明月清风相伴,胸中豁然开朗。

 

方思明不由自主为其吸引,只听着听着,忽觉脑中一乱。等再回过神时,那辆雕饰华贵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吴氏夫妇的面前。

 

车中人道:“……我听到有争吵之声,可是施的粥不够么?”

 

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。

 

姓吴的男人道:“这位爷,你买下这怪……孩子吧。他跟着我们也没法活,您跟他有缘,就出些钱带他走吧!”

 

车中人沉吟一会儿,掀开了帘子。

 

坐在车里的,是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儿,穿着繁复的锦缎衣裳,有一张斯文秀气的脸,一看就知道是世家贵族养尊处优的小公子。

 

只不过,一条长长的布带绕过男孩的脑后,遮住了他的眼睛。以至于任何人看见,都忍不住叹息一声,这样漂亮的孩子,竟然是个瞎子。

 

方思明怔住了,心下震动,有如掀起惊涛骇浪。

 

不对!不对!这里不对!

 

事情不是这样的!原本出现在这里,说这些话的人应该是……

 

应该是……是……

 

是……

 

是……谁?

 

他脑中一空,恍然如坠入一片浓雾之中,身前身后皆是白茫茫一片,找不到来处,亦寻不见归处。

 

然而不可思议的,这时候他竟未感到一丝慌张,好像笃定了接下来自己必不会发生任何危险。甚至于,对眼前故事的走向,还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期待。


——若是时光能够倒流,也许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。


那琴歌在耳边又回荡起来。

 

“……生者有尽,死者难追。此为顺者,云何不随?……云何不随?”

 

眼盲的小公子与吴氏夫妇付清了价钱,将他们的幼子抱进车里。

 

车马声再次粼粼地响了起来,一点一点远离已化作人间地狱的中原之地。

 

小公子的脸上绽出一个漂亮的笑容,像是刚刚捡到了什么新奇之极的宝贝。他抱紧了怀中的稚儿,也不管能不能听得懂,凑到耳边压低了声音,像是在说悄悄话:“……从今日起,我就是你的大哥啦。”

 

……大……哥?

 

……啊,对了。

 

是大哥。

 

我天生残缺,为父母所弃,那年是大哥途经洛阳,从父母手中收养了我。

 

他叫原随云。明面上是中原无争山庄的少庄主,暗地里则是海上销金窟蝙蝠岛的主人。……他还有一个身份,就是那个不知道建来作甚的极乐宗的宗主。

 

这些年来,我一直跟在大哥身边。

 

他对我很好。

 

虽然有时候我做错了事情他也会罚我,但总体而言,还是很好。

 

琴歌之声又渺渺然响起,还是那般优美的曲调,但到现在已听得有些耳熟了。

 

“有人在梦,吾欲往之。蝶魂已去,枯桐引之……”

 

方思明睁开了眼睛。

 

映入眼帘的是原随云正俯首拨弦的身影。他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,边角绣着繁复的卷云纹,坐在琴台一旁,整个人显得优雅而贵气。

 

这是一间陈设雅致的卧房,大开的窗户透进明亮的阳光,传来鸟雀清脆的鸣叫。那人沐在光晕之中,面庞镀上一层薄金,似真似幻,如同梦中的场景。

 

方思明怔怔地望着他。

 

原随云道:“你终于愿意醒了?”

 

“……”方思明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,仍只盯着他瞧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原随云站起身走到床边,“莫非我……莫非大哥的脸上有什么?”

 

 “……大哥?”方思明重复着这个称呼,神色有些疑惑。

 

“……对,大哥。”原随云笃定道,“可有哪里不对?”

 

方思明又怔了一会儿,脸上的疑惑渐渐散去,转而化为某种懵懂的喜悦。

 

他忽然笑了起来:“……大哥。”

 

原随云微微一顿。

 

他面上毫无波澜,心下却如同被一头小兽重重一撞。他知道此刻的方思明笑得必然十分好看,嘴角弯起的弧度有如初生新月,而琥珀色的眼里则盛满了灿然阳光。他记得幼年之时看过的新月与阳光,那曾是最喜爱的景色,而待年长之后便只能时时于梦中回忆。

 

他忍不住地再一次怨恨,为何自己会变成个瞎子。

 

原随云轻轻嗯了一声。

 

方思明道:“大哥,我为何会躺在这里?这又是哪里?”

 

原随云想了想,回答道:“这是我在江南的别院。你被仇人擒住,受了伤,我便把你带到了这里养伤。”

 

养伤?方思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,不由发出一声轻哼。

 

原随云在他身边坐下,柔声问:“疼得很厉害?”

 

方思明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“还好。”

 

原随云喉间溢出一声轻笑,道:“你只要醒过来,就总会好起来的。”

 

他将方思明背后垫上软枕,扶着半坐起来,又问:“你躺了很久。饿了吗?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
 

方思明干脆地道:“要。”

 

下人低着头走进屋内,端来了一直温在灶上的米粥。雪白的米粒悬浮在浓稠的汤水之中,表面还洒了几粒鲜红的枸杞。

 

方思明正要去端,却发觉自己的十根手指上都缠裹了厚厚的绷带,连弯一下都费力。

 

原随云道:“你别动,我来。”说罢将粥碗拿在手里,一手执勺,在粥中搅动几番,随后舀起,递到方思明嘴边。

 

这一连串动作流畅无比,执勺的手平稳而笃定,几乎要让人怀疑,他是可以看得见的。

 

但方思明却莫名觉得,面前之人的内心远不及外表那般平静,似乎有一丝紧张。

 

他凑头过去,叼住勺子,咽下了那口粥。

 

原随云淡淡一笑,重新舀了一勺,又递过来。如此,一碗粥渐渐喂完。原随云站起身,将碗放回桌上。方思明望着他背影,忽然轻声道:“大哥很久都未曾这样照顾过我了。”

 

原随云道:“是吗?”

 

方思明道:“是啊。上一次还是我犯错挨罚,被刑堂的鞭子打得起不来身那次。那时候大哥也是这样喂我吃东西的……”

 

“我罚过你……?”原随云喃喃道:“那,你可曾怨恨大哥?”

 

方思明摇了摇头:“我怎会怨恨大哥?身上虽然疼痛,但心里却是高兴的。因为我知道,大哥……大哥终是关心我的。后来……后来我甚至期盼,能被多罚几次,哪怕伤得再重,只要大哥愿意多看看我,在我身边多呆些时候,都是值得的。”

 

原随云返回床边,执起方思明受伤的手,像是有些痛惜似的,指尖轻轻抚过层层绷带。

 

过了片刻,他温声问道:“那倘若大哥一直这样照顾你,你会一直听大哥的话吗?”

 

方思明点了点头,毫不犹豫地答:“大哥要我做什么,我都会去做的。”

 

原随云微微一顿,他脸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,只是握着方思明的手用力了些。

 

“……乖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*简单地说,就是明明用引梦术把自己封在了梦境里。于是原总就同样用了引梦术,篡改了明明的记忆,厚颜无耻地把“义父”改成了“大哥”。

 

另外原总唱的词是瞎编的。结合了白居易《无可奈何歌》的内容和一些其它的典故。有趣的是“云何不随”这句,本意是“为何不跟随而去”,但原总,他正好叫原随云233333。这段词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原总在叫人起床:

 

“你在做梦喂!听见我弹琴了吗!听见了就赶快醒过来!接受现实吧!沉迷梦境是没有好结果的!你真的快死了喂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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